母亲老了文/林丹自记事起,母亲在我的印象中,一直是一副朝气利落、风风火火的样子。小时候,我们兄弟仨随祖母生活在湘南农村,母医院的手术室上班,担任手术室的麻醉师与护士长,每天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,似乎有做不完的手术、忙不尽的事情。一年到头,我们与母亲聚少离多,很难得见上一面。即使见面,母亲也是忙里偷闲地匆匆回一趟祖母的小木屋,与我们真正呆在一起的时间依然屈指可数……华坨……二毛……三毛……快……你妈回来了……村里的小伙伴气喘吁吁地跑来晒谷坪,告诉正在那里与其他小伙伴玩疯了的我们。我们满头大汗地跑回祖母的小木屋,一身脏兮兮的站在母亲的面前,局促不安地打量着眼前的母亲——母亲扎着一根粗黑的长辫子,皮肤白皙,一双略含疲惫的大眼睛笑吟吟地望着我们,只是身材偏瘦,感觉竟是那么的熟悉,又是那么的陌生!吃过饭,爱干净的母亲麻利地给我们洗完澡,端起一脚盆的脏衣裳在天井里揉搓起来,恨不得将我们一年的脏衣衫在这一天里洗净、晾干!天井上如水倾泻的阳光笼罩在母亲的身上,显得鹅黄而明亮;脚盆里五彩缤纷的肥皂泡锦簇在母亲的手上,魔术般地幻化、一一散去……这份难得的短暂的宁静与温馨,很快被公社那个戴着黑色玳瑁眼镜,一脚踏进祖母小木屋的秘书的手势与耳语所打破。随着母亲在一边频频地点头,急着回屋收拾行李,我们沮丧地预感到,医院来电话了,母亲又要赶医院做手术了!摸摸我们的小脑壳,母亲叮嘱我们要听祖母的话,顾不上早已哭得惨兮兮的我们,狠狠心,掉头而去!一直到走得很远了,站在小港上的那座石拱桥头,母亲才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祖母的小木屋,终于,一步三回头地拖着那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,向着晨曦下的山那头一点点地爬去,渐渐湮没在一片苍翠葱郁的松树林里……祖母牵着我们的手,一边抹眼泪,一边安慰我们:莫怪你们娘哩,医院里打麻药的就一两个人,她也是没办法哩……晚上,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,梦见母亲缓缓地走下手术台,一脸疲倦地斜靠在白墙上,刚摘下她头上的那顶手术帽,垂下她那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,身子就软绵绵地瘫倒在手术室的泛着亮光的瓷砖上……终于,我想念母亲狠了,就一个人偷偷地跑到石拱桥上,趴在青石上,眼巴巴地望着山那头的那片松树林,幻想着步履匆匆的母亲会突然出现,浅笑着一脸红晕地朝我快步走来……可一直望得我眼睛酸痛,也不见母亲的身影,我随即脑袋一歪,枕着自己的手臂,沉沉地在石头上睡去!祖母何时抱的我回家,我是浑然不知。弟弟上学那一年,我们兄弟仨回到母亲的身边,从此与母亲能够朝夕相处了,而母亲仍然像《水浒传》里的拼命三郎一样,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,自觉不自觉地做着她的先进工作者。在我们兄弟仨的心目中,母亲依然是那个最为熟悉的陌生人!有时,半夜三更,我们一个个正睡得香甜,一阵咚咚的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们从睡梦中震醒,一个细细的压抑着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:刘老师……刘老师……来重症病人了……急着动手术……母亲一听,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蹦了起来,仿佛跟没有睡着一样,朝着门外急急吩咐:快做准备,我马上就到!在一阵迷迷糊糊之中,我们隐约听到母亲穿衣套鞋、开门关门、脚步远离的声音,不一会儿,走廊里一切复归宁静……第二天清晨,天边露出鱼肚白,我们洗漱完毕,跑到外面的桃树林里晨读完,草草地吃完祖母做的早餐,急着赶去上学了,母亲还是没有回来……春去冬来,寒暑变换,母亲几乎天天如此,年年这样。那年暑假,大姨病重,弥留之际,嘴里念叨着想跟自己的妹妹见上最后一面。获悉消息的母亲站在手术台上,身子微微一怔,额头上的细汗浸湿了帽箍,却很快镇定下来,示意同事继续进行手术。诺大的手术室里器械传递,碰撞器皿,叮咚作响,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条不紊、状如平常……做完手术,母亲履行完请假手续,与科里的同事办好交接,才匆匆回家简单收拾几件行李,带着已读中学的我,急急奔向长途汽车站……没有赶上最后一趟班车,母亲与我失望地离开售票窗口,一筹莫展地站在马路边上。一辆卡车突然急刹车,嘎然停在我们面前,驾驶室里探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,热情地向母亲打着招呼:刘医师,你们娘俩这是要去哪里?母亲疑惑地看了看络腮胡,犹豫地没有搭腔。那人呲牙一笑,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,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,不好意思地说:您不记得我了,刘医师,您给我打过麻药哩……母亲顿时轻松下来,告诉他自己要去邻县看望病重的姐姐,耽误坐班车了……络腮胡一听,热情地建议:刚好,我要到邻县去拉煤,您娘俩要不嫌弃,就坐我的卡车过去!说完,一把推开车门,跳下车,帮我们拿起行李,放进驾驶室里。到了大姨家的岔路口,络腮胡帮母亲一一拿下行李,一脸歉意地解释说:刘医师,前面大车开不进去了,只好委屈你们娘俩走过去了,你们一路上多加小心!母亲正要张嘴表示感谢,络腮胡已跳上踏板,一头钻进驾驶室里,探出身朝我们挥挥手,一踩油门,向着去山里拉煤的蜿蜒山路急驶而去……不知怎么,我的眼眶有些湿润,霎那之间,我隐约明白了母亲工作的意义与母亲职业的崇高!……时光如水,岁月如歌,当我们兄弟仨走入社会,先后参加工作,结婚生子,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也退休了,告别了她为之奋斗与奉献了大半生的手术台,将自己的晚年投入到培养我们的下一代,依然如她在工作时的认真、勤勉。直到有一天,母亲从自家门口的楼梯间失足跌落下去,重重地折伤了一条右腿,才终于不再忙碌地静静地躺进了自医院。当我从千里之外的山东,一路开车向南,连夜赶医院,轻轻地推开熟悉的外科病房的玻璃门,望着单薄的身子蜷缩在洁白的床单里、蹙眉闭目地沉睡、面容黑瘦、皱纹沟壑的母亲,我的喉头一阵蠕动,无声的眼泪顺着脸颊悄然滑落——母亲老了!她与那个年代千千万万个勤劳朴实、乐于奉献的母亲一样,将自己最美的青春、最好的芳华奉献给了事业,留在了那个岁月……[责编:廖慧文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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